【叶蓝】候鸟09
（九）
蓝河从鸟网上救回的是一只山斑鸠，翅膀根部被鸟网割出一道寸许长的口子，短时间内都无法飞行，这只漂亮的小姑娘目前被安置在一个纸箱里，箱子放在研究基地唯一有空调的会议室，蓝河白天就在这里，帮忙在电脑里录入环志数据，并上传到数据库，顺便照料这位小小的“伤员”，有时候也抱着它去院子里晒晒太阳，聊聊天。
一连三天，研究基地几乎倾巢而出，只留他一个人，难免无聊寂寞，院子里有几只跑来串门的野猫，东倒西歪懒洋洋地躺着，蓝河抱着鸟出去，猫儿们立刻精神了，咪呜咪呜地叫着，围着他俩打转。
鸟儿似乎意识到危险，在蓝河怀里瑟瑟发抖，惊恐万分地盯着地上四条腿的“猛兽”。
“你们要乖，不能打架哦！”
蓝河抱着斑鸠，拄着拐杖去走进小厨房，昨晚的鱼汤还剩下一些，重新热过拌上米饭再端给那些野猫，猫儿们见着吃的自然一拥而上，自然也顾不上抓鸟了。见野猫们都太平了，蓝河又去厨房摸了一把小米，捧在手里喂斑鸠吃。
太阳快落山的时候野猫四散去它处觅食，院子里又只剩下蓝河和怀里的鸟儿，叶修和喻文州他们一行人从海边回来走进基地院门时，正看见小男生坐在竹椅里，有一搭没一搭地跟鸟儿讲话。
“你伤了胳膊，我伤了腿，咱俩谁也跑不出去，两个倒霉蛋，倒霉到一块儿去了！”
黄少天噗嗤一声笑出来，对着喻文州说，“文州，小蓝只伤了腿吧，我觉得他好像连脑袋也撞坏了，不然怎么对着鸟说话呢？！”
听见众人聊天的声音，蓝河打了鸡血似地站起来，拐杖也顾不上拿，一蹦一蹦地单腿跳到门口，“你们回来了？有没有遇到好玩的事？”
他都闷了一整天，再不听听前辈们讲的今日趣闻，非逼疯了不可。
有小粉丝当听众黄少天自然是很满意，搜肠刮肚地讲着这天野外考察发生的事情，鱼塘里的白鹭打架啦，鸭子排队过马路啦，谁谁在滩涂里摔了个狗啃泥啦之类的事情，大大小小，捡有趣好笑地说给自家学弟听。
蓝河跟着一蹦一蹦地进屋，叶修皱着眉看不过去，忍不住伸手扶一把，“你又不是兔子，怎么就跳来跳去的，你拐杖呢？冒冒失失，再摔一跤怎么办？”
喻文州在边上笑而不语地看着叶修跟在蓝河边上，小心翼翼地扶着，老妈子似地絮叨，在旁观者看来尽是藏不住的关切，而自家学弟呢，虽然一脸不耐烦，却也乖乖地任人搀扶，动作自然，毫不别扭。
睿智如他，心里很快有了分晓，只是当事人都还没察觉的样子，那旁人也静观其变吧。
次日便是天文大潮，天气预报也预测是个晴天，天时地利，不可多得。吃过晚饭，整个研究基地的人便开起组会为第二天的野外考察做准备。蓝河原本淡忘了这事，看到忙忙碌碌的同伴们，一下又垮了脸，尽管不甘心，但他也知道自己目前的状况，就算去了只能是个累赘，便什么也没说，怏怏地跟着叶修回了酒店。
叶修将他送回房间后却又折回了研究基地，说是还有些关于明日的安排要跟喻文州协商，把蓝河独自留在酒店里，并且嘱咐他累了就睡，不用等自己。
蓝河洗完澡，例行公事把叶修散乱的桌面做了整理。哪怕是休假期间，大教授也似乎有忙不完的事，他借住的这几天叶修总是要查资料处理数据到很晚才睡——这会蓝河倒有些明白，为什么叶修在澳大利亚期间总是两三点才回他的邮件，压根这就是叶修的通常作息。
也太乱来了！他腹诽着，正把散乱的文章材料按照阅读顺序整齐地码成一摞，这时，文件里突然里滑出一张条形的纸片来，悠悠地飘落在他脚边。
蓝河艰难地扶着桌子蹲下去捡，拿起来一看，是一张返程机票，上面打印的起飞时间，是三天后。
这么快？可叶修根本就没告诉他……也是，叶大教授是学界菁英，他蓝河算什么人，不过是发过几封邮件的后辈学生而已，他来就来，去就去，凭什么得提前跟自己打招呼？
可即便这样安慰着自己，为什么心里还是无比失落？沮丧像黑色的藤蔓，缓慢地、悄无声息地爬上心头，越缠越紧，缠得他快透不过气来。
他都还没和叶修一起去海边、看候鸟觅食飞翔，还有好多好多关于鸟类的问题想请教叶修，无论如何，他都希望可以留在这个人身边再久一点。明明他还什么都没说、什么都没做，分别却已经迫在眉睫。
而最重要的是，他还没告诉叶修——我有点喜欢你。
蓝河慢慢地站起来，脚伤因为长时间的蹲踞隐隐作痛，他把机票小心地压在电话机下，生怕随便夹在资料里叶修会找不到它，随后拖着疲惫的腿，慢吞吞地去洗漱休息。
他在床上辗转反侧，满脑子却都是这些天来同叶修相处的场景，在这个酒店的房间里，叶修教他识别相似物种的差异，手把手教他调节环志的松紧，告诉他许多书本上没有的冷知识，他总是不知疲倦地听着学着，每次都得叶修喊停才去休息，而那个人，却还要独自工作到更晚。
直到最后昏昏沉沉地睡去，蓝河脸上也没再露出下午那样轻松愉快的表情。
“小蓝，醒醒，别睡了，快醒醒！”
“唔……嗯……你回来了……辛苦了，早点睡……”蓝河迷迷糊糊睁眼，看见是穿着外出衣服的叶修，以为他刚回来，便嘟囔着丢出这么一句，他翻个身想继续刚才的梦，梦里，他正坐在一棵高大的树上，身边好几只红嘴蓝鹊在跳来跳去。
可对方却不停拍着他的脸，非弄醒他不可。
“醒醒，别睡，被窝是青春的坟墓啊！小同志！”
“你干什么！”蓝河正困得要命，起床气一点就着，语气极度不爽，“现在才几点？你不睡，我还要睡好吗？”
说罢，他又“砰”地一声倒回去，拉起被子盖过头顶，床上瞬间多了一个巨大的茧。
叶修好笑地戳戳那个“茧”，说：“现在是五点，你要是能起来呢，到海边刚好能赶上清晨水鸟最活跃的时候，运气好的话还能看个日出，起不来就算了，哥自己去咯？”
那个“茧”被他戳得挣动几下，随后又恢复成静止的状态，叶修憋笑快憋到内伤，继续说道，“那我走了？”
他悠闲地踱步到门口，作势要去拉门把——
“砰！”
又是一声重物坠地的声音，扭头一看，小男生连人带被子四仰八叉地摔下了床，龇牙咧嘴地要站起来。
“哎哎，你急什么！再把腿摔坏了怎么办？”叶修也傻眼了，急急忙忙过去把人捞起来，幸好地毯够厚，蓝河身下又垫着被子，手脚都安然无恙。
“你说真的？能带我去了吗？”
这会儿他算是彻底醒了，连眼神都点亮了，燃烧着雀跃的小火苗。叶修敢打赌，如果不是腿上绑着石膏，蓝河刚才早就蹦起来了！
“真的，不骗你，”他伸手摸摸小男生乱糟糟的头发，“不然我为啥要大清早折腾，还给某些人的起床气糊了一脸？”
“抱歉，我没想到……”
蓝河摸摸鼻子，羞愧难当，站稳后就一蹦一蹦地往洗手间跳，叶修眼明手快地扶住，“哎哟祖宗你可别蹦了，浴室地滑，再摔一下，你就哪儿也别去了！”
等蓝河穿戴整齐，包裹严实了，叶修带着他下楼，在电梯里给他解释，“大部队要天亮才出发，所以我先带你去看看。”
“那，我怎么去？”蓝河指指自己的腿和拐杖。
“待会你就知道了。”
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出酒店，蓝河看着停在路边的那辆摩托，后座用绳子绑着一把折叠式的轮椅，原来昨晚叶修那么晚才回来，是去弄这个了？
“怎么，这就感激涕零了？可别谢我，主要是你们喻队联系的，哥就是跑个腿儿。”
叶修说着，给他套上头盔，又仔仔细细地扣好帽绳，扶着蓝河坐稳后他也垮上车子，身后的人像往常一样抱住了他的腰，过了一会，背后有什么东西又靠了上来。
蓝河收紧了十根手指，面颊贴着叶修背上的衣料，轻声说道：
“谢谢你，叶修。”
两人抵达海岸线附近的石滩时，面前是一片深沉的海，远处的天际混沌不清，几颗星星寂寞地在几亿光年外的太空燃烧着。
由于没有日光，此时的气温已达零下，蓝河坐在轮椅里冻得直，不停喝着保温杯里的热水汲取热量。叶修由于一路推着轮椅在运动，倒不觉得冷，他停好摩托车，从后座里取出一条小毛毯给蓝河盖上。
“小心别冻感冒。”说完他又去忙活别的，撑起三角架，固定好观测用的单筒望远镜。
冬日的日出很晚，四周仍是静悄悄的，除了海水拍打浅滩的声音，便是清晨的风，再远处的地方，偶尔响起一两声鹤唳。两人沉默地等了一会，蓝河的困意又涌上来，叶修怕他睡着了着凉，有一搭没一搭地找话题聊天。
“你才大三吧，还没定研究方向，以后打算学什么？”
“当然是鸟类！”蓝河来了精神，不假思索地回答。
“这么喜欢鸟？为什么？”
“因为……”蓝河沉思了一会，“鸟类在动物进化史上有特殊的地位，研究鸟类，就是研究整个古生物的进化历程，意义重大呢。”
说完，蓝河回头看着叶修，嘴角勾着意义不明的笑。后者正在纳闷，这话听着怎么如此耳熟呢？
半分钟后，叶修一拍大腿恍然大悟：这段一本正经的说辞分明是他以前在邮件里驴蓝河用的，被识破之后蓝河还郁闷了半天，这会倒被小男生照本宣科地拿来糊弄自己，他哭笑不得，心里又隐隐担忧，蓝河难道还在耿耿于怀他隐瞒身份的事情？
“还生气呢？”他试探着问。
小男生冻得脸色发白，却突然开心地笑了起来，“哈哈哈，看你紧张的，跟你开玩笑的！”
那毫无掩饰意味的轻松笑容让叶修松了口气，“不生气就好。”
难得见到这位大教授老实吃瘪的样子，蓝河笑得更欢了，笑完之后，又缓缓说道：“其实吧，我喜欢鸟，是因为羡慕。”
“羡慕？”
“因为鸟类是最自由的动物，有一双翅膀，想来中国就来中国，想去澳大利亚，就去澳大利亚……”蓝河慢慢说着，眼里满是向往，“人就不行，被这样那样的事捆绑在一个地方，许多选择都身不由己，大概，是最不自由动物，所以我真羡慕它。”
他伸出一跟手指，远方有模糊的黑影掠过，看身型似乎是一只海鸥。
“我啊，要是也有一双翅膀就好了……”他轻轻说道。
“如果有翅膀，你想去哪儿？”叶修若有所思地站在他身后，视线也盯着那只海鸥。
“澳大利亚！想去看看那里的海和鸟，一定比这里有趣多了。”
蓝河想起那张三天后的机票，心想，如果去到澳大利亚，是不是就不用和这个人分开了呢？
“飞过去？那可不容易，一路上风水雨打，忍饥挨饿，前有暴风雨拦路，后有猛禽追击，一不小心，可就成了其他动物的口粮。”
“可即使有那么多危险，候鸟还是不会停止迁徙，对吧？”
远方的天际终于亮起一线微光，蓝河回过头，微光里，叶修看到蓝河比往常更柔软湿润的眼神。
“所以我喜欢他们，拥有自由，却执着于宿命，明明是那么脆弱的生命，却比谁都勇敢地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。”
叶修看着那眼神，有那么一瞬间，只想不顾一切地抱住这个人，把他的脑袋按在胸口，让他听听自己激越的心跳。
然而他并没有那么做，只是沉默地望向远方，海平面的尽头越来越亮，一轮金红色的旭日缓缓升起，照亮了周围的天空，也照亮了石滩上的珍贵画面。
蓝河惊讶地嘴都合不拢了，他从轮椅上站起来，目不转睛注视着百米开外的石滩，甚至不需要借助望远镜，便能看到哪里栖息着无数的水鸟——灰的、白的，大的小的，有鸻鹬，野鸭子，海鸥甚至还有鹤。鸟儿们一群群，一簇簇，或站或走，灵巧的喙翻动石块，欢快地觅食，打打闹闹，发出叽叽嘎嘎的声音，热闹非凡。仿佛前一刻的黑暗从未存在过似的，一幕幕生动场景依次上演着，而自然就是最好的舞台。
身边响起细碎的脚步声，原先站在他身后的男人走到他前头，面对着大海，却是向蓝河发问：“天地那么大，能找到自己真心热爱的东西是一种幸福，你觉得幸福吗？”
朝阳在叶修身上落下金色的轮廓，逆着光，蓝河看不清男人脸上的表情，他怔怔地点了点头。
“很幸福……叶修，谢谢你，还有，我——”
“看你右前方！起飞了！”
叶修指着滩涂上的某一处，只见十几只白头鹤扑扇着翅膀，细长双腿助跑着，一只、两只，大型水鸟纷纷腾空而起，最后整个群落排着队形，朝着升起的太阳，悠悠地越飞越远，直到变成小小的黑点，再也看不见为止。
蓝河突然不想把后面的话说完了，天地宽广，如此壮阔的美景里，他却突然变得胆怯，生怕有些话一说出口却只成为徒劳，此时此刻只要能陪在这个人身边，他就心满意足了。
“还会再回来吗？”
叶修只当他是在问那群鹤，于是答道：“也许只是出去巡航，半天就回来了，也许是真的离开暂居地往南方去了，那样就得等明年才能再见了”
“叶修。”
蓝河吸吸鼻子，把身上的毛毯裹紧了一些。
“怎么了？”
“我有点累，可以先回去了吗？”
tbc
终于写到自己最想写的场景了，好高兴><
居然到这里已经2.3w字了而我还没有写完，惊恐！
